藝術評論: 【靈現】從手與看不見的手談侯忠穎繪畫中的人文關懷

Art Critic Hu Jungyi 胡鐘尹
12 min readMar 23,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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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 03 / 26

藝評: 胡鐘尹 Jung — Yi Hu

藝術家: 侯忠穎 Chung — Ying Hou

手藝人與手

畫家的眼力不論如何都只能在看中練就,只能透過視覺自身來練就。眼睛觀看世界,看見了世界要作為圖畫所欠缺的東西。

侯忠穎,1983年生,來自台灣台北,先後於英國王子傳統藝術學院(The Prince’s School of Traditional Arts MA. Diploma)取得碩士學位,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創作理論組取得博士學位,在台灣青年藝術家中,是一位得天獨厚與擁有豐沛創作能量的創作者。

寫實藝術家,無庸置疑是「手藝人」,在一個平面上,對於材料的運用次序與扎實的技法鋪成,他們總將手藝視為是一份精神的傳承,讓自己做為化瞬間為永恆的見證者,在一個一個刻苦與超越的里程碑中,創造平實的非凡。

要理解侯忠穎繪畫中的寫實的獨特之處,我們得從一種手的關係性參照開始談起,那就是「手藝人」與「手」的關係,侯忠穎以畫家之手畫世界的生命之手,他以「手」做為認識世界的橋樑與介質,並貫穿整個的繪畫發展的主軸,運用寫實技巧,作為這個數位時代忠實的手藝人。他解釋到這段手藝人與手的雙重關係,與他自身的成長背景有著密切關係,一方面來自自小即展現對於紙上塗鴉與作畫的沉浸與熱愛,手的操作經驗為他帶來深刻的熟悉感,另一方面來自家中佛龕所供奉的神祉佛像,這些佛像以其曼妙多變的手勢,手勢變化的背後,都代象徵表著不同的諭意,這點使他更對於「手」所能代表的豐富語言,深信不移,為此著迷。他認為手的豐富性,並不亞於人物繪畫中”面孔”所能扮演的重要角色,於是他說 : 「一直以來手的圖像不斷出現在宗教,文化,藝術裡頭,但卻鮮少成為一個純粹的主題,或是主角,所以我試著將畫面簡單化,以單純的手作為畫面的主題,懷者以簡單的“手”但卻能化出大千世界的心態,企圖用最單純的方式,創造出最千變萬化的圖像及意涵。」

這兩種經驗,一種來自本身性的觸覺操作;另一個則是關於記憶中的觀想,這兩個要素,奠基了侯忠穎後來選擇以「手」做為創作發展的動機與母題,以他精湛的寫實技法包納著他繪畫中廣博的人文觀、對生命的思索, 侯忠穎創作中的手,好比千手千眼觀音菩薩,幻化為千姿百態,正如他所說他作品中的手:「是說故事的手也是搭建世界的橋梁」。

手的群像 : 力量趨向轉為一種關係的定位

侯忠穎前期的創作發展,以手象徵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展開敘述,〈手的群像〉系列作品,採用肢體語言的象徵手法,藉由數雙手的相互承接、搭建、合奏,投射出人與人之間的各種關係,牽手、肢體接觸、信任、合作等不同的情境,透過作品的圖像構成,直指人與人之間相處的模式,這些手的搭建,是人類的諾亞方舟,彼此照應、扶持、對話。

(圖1) 『潮 Tide dragon』 2008 324x162cm Oil on Canvas

例如作品〈潮〉( 圖1),描述人們彼此相互依靠,在身體上合力維艱的狀態。〈刃之峰〉(圖2) 表現人與人之間在各種環境中域狀態下的競爭與對抗,在這個系列中,侯忠穎以情感與觸覺經驗所投射的關係敘述,交織圖像,運用直白、寓言、象徵性的敘事口吻表達出來,以作為身體局部的手擴大觀者的想像。

(圖2)『刃之峰 Edge of monument』 2010 162x130cm Oil on Wood

就像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曾經提到:「觸覺的感受方式並非靠專注而是靠習慣(…),人類的感官必須面臨的任務向來都不僅僅以視覺梁道為主,即不只以關注的形式為主,反而需要在觸覺感受的引導之下慢慢適應。」 2 這是班雅明在談論人類感官經驗與意識慣性的論述,若置換成侯忠穎〈手的群像〉作品中的概念,這裡的「專注」可以指稱以一隻手為代表的「單一個體」;「習慣」

則可暗示為多雙手搭建起來的「群體關係」,

觸覺的感受方式並非靠專注而是靠習慣」暗示了人類的情感靠著相處產生習慣、產生情感,這個由習慣產生的情感,更深一層的由觸覺的肢體接觸建立重要的基礎,是關於肉身展現在物質世界的廣延痕跡,是覺知的探索在世界中所遺留下的記憶,侯忠穎的〈手的群像〉以個體與群體交流產生的觸覺印記,象徵在這個有如暗晦不見底的巨流與表象世界,人的生存狀態、人的情感扶持、人的關係性,運用數雙手的搭建,展現出對於一種人本精神的關係圖景。

視界: 生命紋理的撥動與穿越

〈視界〉系列作品,進一步的從縱觀的視野,轉向微觀宇宙的向量穿越,「世界」包覆在手的「視界」中,形塑出手本身即是世界,即是自然本體的一個有趣的內外在關係。

侯忠穎在〈視界〉系列作品的表現手法上,破除手的既定造型,跳脫為另一層次的觀看視角。「肉壁」是那最私密貼身的,會使我們聯想到關於母體孕育生命,在出生、生產中必然經過的通道,亦會使我們想到關於腸道等內視鏡視野最貼近我們內裏的那一層肉膜,肉壁包覆著生命本身,又是自然的本體,紋路是手紋,也是幽谷山壁的痕跡,將人( 肉身) 與自然造化的地貌合而為一

。以肉壁的微觀生命、宏觀宇宙,象徵著生命體身體內裏的皺摺,迎合接引- 穿越、輪迴,最後獲得解脫。

(圖3)『幽谷 Glen』 2010 162x130cm Oil on Wood
(圖4) 『視界五 Space 5』 2011 46x60.5cm Oil on Wood

不解之謎就在於此,即我們的身體既是能見者(voyant) 又是可見者(visible)。身體凝視萬事萬物的同時,也凝視自己,並在它所見之中,認出能見能力的” 另一面”。 梅洛龐蒂 (Maurice Merleau-Ponty)《眼與心》(L’CEil et l’Esprit) 3

看不見的手,破除手的形體,表現超出於手的表層樣貌,推進一步使得佇立在此畫作前的眼睛,去渴望看見這個空間穿透後的世界,提出看方式的思索與觀照世界的方式,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

、物質世界與形而上的宇宙能量,像兩個漏斗的虹吸原理相互併接在一起、旋進,獻出的正像是心靈視網膜上所看出的非凡世界。侯忠穎解釋到 :「 我不再把手當作人體的器官或是敘述意念的工具,而是把它當作一個大千世界去觀察描繪,懷著一個古人的見微知著的眼光去靜觀“手相“細膩的變化,轉念之間,“手成為了動人的風景”」侯忠穎在這個階段的創作,從微觀的角度體察生命的細微變化,再以對照隱寓的方式,將繪畫從維度與空間中解放,通向另一種不同的敘事格局,並藉由這個過程,將自我對於寫實技法認識能窮盡的可能性臻至極限。

手與自然:天人合一的宇宙觀

天人合一的宇宙觀,繪畫的高度與形象的退場,帶領我們登上天際頂端鳥瞰的,不是那個感知記憶的軀體,宇宙的奧秘不是從扇貝誕生的維納斯,而是那面安靜卻富含生命力躁動的大海。

(圖5) 冰丘 Oblivion of Iceberg 2013 428x133cm Oil on Canvas

在〈手與自然〉系列作品中,手與自然的界線變得模糊,手表現的不是手本身,手表現的也不是模仿自然,在有些時候,它呈現的就是自然本身。侯忠穎的作品從人與人的關係〈手的群像〉、人與物( 肉身) 的關係〈視界〉、現在朝向了更宏觀的〈人與自然〉、從探討生命宇宙、自然與人類的關係,表達人從精神的高度去體現宇宙萬物的偉大。如作品〈冰丘〉(圖5)

中描繪關於能量的隱約靈現,巨大的手消融在隱晦之處靜候,邊界的隱沒,富含神秘與靈性的氛圍,令人感受到非凡的氣度。〈Formosa〉(圖6)把手比擬成巨大的島嶼,福爾摩沙-美麗之島,是葡萄牙人口中描述的台灣,島嶼就如人的處境一樣,運用光影變化,水的波光,沉靜與深晦的海水,代表著隱藏在島嶼背後,乘載著豐沛的能量與強大的生命韌性。

天與地的差異雖然無窮無盡,其間的距離卻是微乎其微(….),我們的欲念在此穿越時間,找到其背後的永恆,就在我們知道如何將發生的一切轉化成欲念對象的時候。

約翰. 柏格(John Berger)《另類的出口》(The Shape of Pocket) 4

(圖6) 美麗島 Fornosa 2013 194x129cm Oil on Canvas

身體的生理循環,自然界生命的循環,把手比擬作山岳、冰丘,將觀看的視角提升到宏觀的視野,侯忠穎這個系列作品,從寫實繪畫已提升到形上學領域的探討,探究生命宇宙與人本的關係、對話、消融、道我合一。回到關係,有形無形之物與諸多事物的討論範疇不斷的被擴大,”它不是手,是可轉化為任何對象的生命形象,是意念觸發的形體。”在藝術創作的道路上,實現某種觀念與精神的整體狀態是藝術創作的最高追求,我們可以在侯忠穎〈人與自然〉系列作品中邊界的隱沒,富含神秘與靈性的氛圍,感受他企圖在繪畫格局上,聚焦於更大的視野。形象的退場,手的形貌變得若隱若現,既是渺小又是巨大,這種大與小的關係是我們面對於宇宙自然的真實感知:我們不安、渴望挑戰、尋求安定,我們深知生命的脆弱,也明白著無限的可能。

將人的天人合一氣度,與自然宏偉結合在一起產生更宏大的精神境界,手在這裡不只是人的代稱與象徵,它是探索與包覆生命的容器,它是世界。

手的喻言:場景與觀念的再思考

侯忠穎創作中的人文觀,透過「手」的各種不同觀看視角,形成同一個母題中的不同殊相,讓「手」,不僅只是做為單一對象的客觀存在。自2016年開始,他的創作邁入了一個新的轉捩,開始探究以手構成圖像中的「場景」與「觀念」能否可有更深一層的思索? ,這種觀念的思索,是藝術家在累積了一定數量與時日的視覺經驗後,產生再次對於”空缺之物”與形而上學的渴求與反思。

在這個時期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侯忠穎在圖像構成上,加入了許多新的元素,這些新的元素是我們在生活經驗中非常熟悉的物件,是 “人造物”,這些人造物的置入,一方面暗示了人類生存的軌跡,又把在前一階段〈人與自然〉中的宇宙觀,重新回到了人本身的再思考,在侯忠穎這個階段創作的「觀念」思索中,首先回歸他那關於手的創作,基本架構裡「關係性」背後所帶有的潛在性與表現性的問題,例如從〈視界〉系列開始出現以手包覆籠罩世界的錯覺,「世界」成為一個場景,在這點上進一步從〈視界〉中的手(人類本體)比擬成與自然同一位格的概念設定上,延生探討人對於自然之於世界,背後”創造”與”控制”一體兩面的潛在性與表現性。「場景」在繪畫與意識中,成為獨特的「舞台」,侯忠穎希望藉由手來表達關注之事,把手當作是把人帶離到世界面前的嚮導,做為傳遞精神的介面,引領觀者感受,在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宇宙、人與生命之間進行溝通,思索「舞台」到底意味著什麼概念上的意義? 從手即自然、手即與宇宙所暗示的意識背景起,侯忠穎在這個階段,探討”世界的本體是什麼?”這一個哲學問題,換句話說是探討一切生命所賴以存在的空間基礎上,這個空間本質與組成架構是什麼?

手是介面,延伸出去的還是那關於人本身的真實存在狀態與矛盾的思索,而在往後的創作,將前、中期,人本、自然、世界的創作底蘊,融合現在側重的場景與本體論,在圖式上進行更自由的變換,產生一種不同情境的貫穿與游移,在一系列手的作品中,侯忠穎在構圖形式上雖然有所轉變,但仍具有濃厚的人文關懷,有一脈繼承的藝術理念,明確的發展路徑,由人本關係、自然、肉身哲學、宇宙論、最後上昇到形而上學與觀念的思索,每個時期的作品,轉向到另一個時期的變體時,創作者皆依據前一個時期的形式母體作為發展基礎,更深化的提出問題、產生新的格局與表現。

在這裡我們看到的是一位手藝人與手的緊密相連,帶領我們穿越視野,也看到侯忠穎以手與他的關懷對生命進行最美的謳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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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註

註1 梅洛龐蒂 (Maurice Merleau-Ponty) 著龔卓軍譯,2007,《眼與心》(L’CEil et l’Esprit)。台北: 典藏藝術家,頁86

註2 華特. 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著 許綺玲 林志明譯,2008, 《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 班雅明藝術論》。桂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頁95

註3 同註2,頁81–83

註4 約翰. 柏格(John Berger) 著 何佩樺譯,2013,《另類的出口》(The Shape of Pocket)。台北: 麥田,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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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圖1 侯忠穎,油彩 畫布裱板,324 x 98cm,2008,《潮》

圖2 侯忠穎,油彩 畫布,162 x 130cm,2010,《刃之峰》

圖3 侯忠穎,油彩 畫布裱板,162. x 130cm,2010,《幽谷》

圖4 侯忠穎,油彩 畫布裱板,46 x 60.5cm,2011,《視界四》

圖5 侯忠穎,油彩畫布,428 x 133.9cm,2014,《冰丘》

圖6 侯忠穎,油彩 畫布,194x129.3cm,2014《Formosa》 圖版來源: 藝術家 侯忠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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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Art Critic Hu Jungyi 胡鐘尹

自由撰稿人 藝評人 hujungyi1990@ gmail.com 慣常以情境式書寫的人文關懷,回溯藝術個體之獨特內外在經驗,闡發其藝 術創作形式與心理內蘊的轉換,更以一種類精神分析的態度,帶領觀者進入藝術家的內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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