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評論:【 從「有樹的風景」到「無樹之樹」】陳鏘旭風景繪畫中的輕柔逸筆與安居之所
2023/12/23
藝術家Artist : 陳鏘旭 Chen Chiang Hsu
藝術評論 Art critic : 胡鐘尹 Hu Jungyi
「樹」若能夠被感受、被想像?讓我們體察它的呼吸,那麼這一個當作”連接者”的樹,究竟會以什麼方式自處,並且與人及世界產生連結?
觀看陳鏘旭的作品,他以樹為主體描繪的生命之叢,那格外的靜穆與恬淡氛圍,引領我們進入樹在世界與人之間的關係性連結。他畫得不是太寫實,帶有一種意象式的催化及表達,甚至有些作品,完全是以想像的方式表現精神臆想的園地。但觀者還是能從不同的作品中看到他共有的繪畫特質,那是自然體現的無限溫柔與寬慰。
「樹」在人類歷史文化的長河,有很多生動的故事,例如在北歐神話、希伯來宗教、佛陀與藍毗尼園的東方之地,出現的:世界樹(Yggdrasill)、生命樹(Tree of Life)、知善惡樹(Tree of Knowledge)、菩提樹(bodhivrksa)。當樹遇見了生命的靈魂,它們被賦予了許多不同的象徵與意義,以及諭示著人類精神生活的規範與反思。解釋著,在這一個宇宙方圓,天與地的連接、分層、凌空上升與扎根遁地,有形生體與無形氣息的交替,循環不止的生滅。「樹」這一個天地宇宙的連接者、依託者,在不同地域民族與神話宗教中,是智慧的居所,也是詩意的隱喻。
輕柔的筆調,重複與差異
陳鏘旭的風景繪畫,探究其中「樹」與「自然」的關係,可比做「心」與「物」之間的對應。「樹」在作品裡,多表達為個人層面,面對紛雜與快速的外在世界,那個可棲居、安歇在其中的安穩之地,也代表著個體生命可供依歸的象徵。而「自然」則是世界整體與個體生命,藉由相互觀照、相依、對話與呼吸,來達到頻率一致與整合的基礎。藝術家透過沉思、停頓、傳寫與默想,將自然的精氣,轉化為大地無比的寬慰,以及樹之溫柔的繪畫語言。
關於東方審美的逸趣,中國元代畫家倪瓚(1301–1374)作品〈容膝齋圖〉,藉一江兩岸、枯筆淡墨描寫的蕭索清寂與沉靜,更是在「逸筆草草」與「平淡天真」等的文人山水典範中,達到一種人面對自然山水的自得與超脫。倪瓚筆下的枯樹,雖孤但不孱弱,反而有股與世不爭的風骨。
陳鏘旭以油彩畫樹,緩慢堆疊,帶點樸拙及靈巧的運筆,想以西畫技法,趨向東方山水造境的筆意及神往,「逸筆草草」透過輕柔的油彩筆調點綴而出,「平淡天真」在於從重複的景觀與熟悉的感知情境中,看見每一次運筆畫出的樹、葉、山的不同體驗與理解。
溫柔的筆調,對創作而言,是繪畫情感的抒發,但對描繪的對象而言,也是表達自然的柔軟之心。藝術家從每一運筆的重複中覺察差異,體認到每一葉的渺小,也存在著可以造化不同境地的可能。
在感受的層次上,陳鏘旭也希望他的「筆畫」,最後都能從微觀的世界裡,還原整體的自然精神。就像巴比松畫派柯洛(Jean-Baptiste Camille Corot)癡情於密林,以朦朧的詩意與風動,捕捉了樹梢之於整體的氣質,輕柔的筆間,也如織網一般,譜寫著森林的靈韻,樹成為整個世界中的靈感之泉。
從「有樹的風景」到「無樹之樹」以及「安居之所」
陳鏘旭「有樹的風景」的繪畫作品,表達的是自然具體化的過程,「安居之所」的想法,是把「樹」看成一個具有內部空間的「精神場所」,一方面讓藝術創作的心靈能夠寄託其中,它是個人尋求恬淡寧靜與安歇的「心之樹」。另一方面,這個樹的「精神場所」,在自然的具體化及外化的過程中,表現為多棵樹的不同差異存在,這是表象,但若以精神的觀想與存在之思來看,樹與自然可視作同一個本體,樹可以代表著自然的生長、包容、庇蔭、呼吸能量與生命循環。而多個文明、神話宗教之所以會用「生命樹」隱寓,來表達天地宇宙、萬物及人的連結,也就是看到「樹」的生命存在狀態,透過呼吸循環啟發的內外空間、坐落於天地中介的穩固,深化生命流轉的哲思。
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曾以「人詩意的棲居」(poetically man dwells)來形容他從詩人的詩句中獲得的領會,他提到「詩意盎然的」(poetic)這個詞,具備的想像空間,乃是形容一種天人共存,生命主體可以安身棲居於天地自然之中的狀態,人也透過這種回歸大地的念想,回到自我的本真狀態(Authenticity)觀照,人可以自在的以自我特殊的方式生活著、存在者。就像陳鏘旭風景繪畫中「樹」不與人爭,自在自得的模樣。海德格看到了藝術家透過作品拋出的詩意情境及理想,它讓生命存在的主體與自然客體,有機會在意識感知的層次,可以交融共處,客體之於主體而言的異質性,不被主體同化、侵占,卻在這種分離卻保持神秘的距離,將詩意當作對生命力與未知啟示的積極想像。
此時,人也在過程中練習放掉「我執」,盡可能的接近禪學所言的「無我」,當人們面對自然大地時,能夠不帶主觀詮釋的感受,才能從「詩意」中體會到它本身蘊含的「創造」,世界向人敞開,而從中綻放出一種以往未曾體驗過的意味。
陳鏘旭的創作,始終讓狀態保持「客觀自然」與「主觀自然」的彈性調轉,輕柔的筆調,可視為,他探詢這種主客體共處棲居的「筆意詩句」。而客觀自然與主觀自然的表現多寡,則在不同的系列各有側重。
〈星夜〉與〈微塵〉系列的仰天式構圖,一方面避開了地平線構圖產生的邊界截斷感,以環狀構圖,企及一種循環視點的漂流復始,樹叢面著開闊的天際,新芽與枝幹如沐浴在內在的光照之中,崢嶸迎向夜空,星星不在遠方,它們是每一片葉點的渺小發亮。
〈樹叢與小徑〉(2016)、〈光之道〉系列(2016–17)徐徐的風,搭配午後緩和的光線,一種催化式的溫暖愜意呼之欲出。陳鏘旭前期以客觀自然描寫為主調的作品,經由實地的觀察與體驗,把混合著各種暖黃與白色的顏料,調和成細緻的綠葉變化。也透過個人色彩調性與溫柔筆畫的語彙建立,逐步形成他獨特的風景調性。
〈白晝〉系列、〈入夜的一朵雲〉(2016)、〈白晝,星星,一棵大樹〉(2016)、〈孤獨的象〉(2015–16)等作,從日與夜的更替、並置,將光線形成的兩種感受,產生樹與環境的對話關係。
另一面向的作品,則採取更多主觀詮釋的風景創造,加大想像空間。〈美好的一天〉(2015)、〈兩棵金色的樹〉(2022)、〈彩虹色的樹〉(2018-)系列、樹體化身為金光與烈火、彩虹與夢之地,幾乎貼近於奇幻式的超自然圖景,呈現「樹」能有千姿百態的幻化可能。一方面脫離了自然客觀合理性的憑藉,及樹型的固有形式,更重要的是也是希望這一個更大幅度的探索,進入他希冀透過風景描繪,表現「安居之所」的精神依歸,這就像是他的心靈母地,從內在視野走向靈感世界、意識空間、虛空的幻化,而「樹」僅只是它的面孔與表象。
就這點而言,禪宗思想談的眼睛觀看、體察事物的「空相」、「外化」與「觀」三者的理解,在言談中陳鏘旭也表示了這些觀念對他的影響。
日本禪宗鈴木大拙(Daisetz Teitaro Suzuki)曾解釋:「看」和「見」都涉及視覺,但是看這個字,含有手和眼,是看一個獨立於看者之外的對象;所看與能看是彼此獨立的。「見」卻不同,「見」表示純粹「見」的活動。」「見」不是反照對象,好像見者與此毫無關係似的。相反的,「見」使見者能與被見者合為一體,不僅同一,而且是自覺的,或的說得更正確一點,是自覺自身活動的。」
「客觀自然 — 摹寫」與「主觀自然 — 想像 」兩者對應「有樹的風景」與「無樹之樹」的不同狀態,禪學所言的「相」:樹在自然中作為有形的具體存在。以及「空」:樹作為"無樹之樹"那超越表象的象徵存在、可安居其中的精神場所。
兩種不同狀態的思辨,引領著陳鏘旭的風景創作,從自然整體的不爭與寬慰,置身「平淡天真」的想望。「樹」在陳鏘旭繪畫語彙中,也不再是外在的造型與形象的語言,而是作為一種循循而向的抽象感知體,被認識、成為夢繫神往之的「安居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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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一天能重逢】 陳鏘旭 個展
展期 : 2023/12/23 ~ 2024/1/20
OPENING:2023/12/23〈SAT.〉15:00
開放時間:星期二~星期六 11:00~18:00
慈善藝廊宣藝術〈士林華興街一號〉
「畫筆接觸畫布的瞬間緩緩而現,就如風景中的微風、和煦的陽光、清澈的泉水、朦朧的山巒,它們自在而和緩地存在著。我以溫柔的繪畫語言,在快速且繁雜的現實世界中,用不合時宜的方式生存而自我療癒,期待每一次的重逢。」─ 藝術家 陳鏘旭。
「若一天能重逢」,希望能重塑那個耳邊輕風、暖陽拂面、腳步篤定,於花樹枝枒間滿足的回憶,延續我們與樹之間,寧靜且充滿力量的張揚。冬陽12月,歡迎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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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Martin Heidegger, Martin. Poetry, Language, Thought . Trans. Albert , Hofstadter, New York, NY: Harper & Row, 1971. P. 211–27
註2. 鈴木大拙(Daisetz Teitaro Suzuki)著 , 2018,劉大悲 譯 ,《禪與生活 Zen Buddhism》, 臺北市:五南出版 , P. 160–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