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評論 : 【質物映心】 - 論呂宗燦繪畫物與象「讀空」之間的精神探索

Art Critic Hu Jungyi 胡鐘尹
8 min readMar 3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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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 04 / 13

藝術家Artist : 呂宗燦 Lu Tsung-Tsan

藝術評論Arts review : 胡鐘尹 Hu Jung-Yi

回憶對人而言彌足珍貴,往往被飾以詩意的色彩。最美好的回憶是童年回憶。的確,記憶需要雕琢,才能以它為基礎,透過藝術手法重建過去,重點是不能喪失特殊的情感氛圍,否則即使以鉅細靡遺的細節重建回憶,也只會引起我們苦澀的絕望感受。 《雕刻時光》, Andrei Tarkovsky (註1)

瓷杯、提壺、老物與木長椅,是呂宗燦漫長的創作生涯中,不斷不斷描繪的幾個畫面物件,與其說他描繪的是物件,不如說他在意的是這些物件彼此羈絆,娓娓道出的空間情愫。

一個情感格外細膩與濃烈的大男孩,要以永保赤子的真誠,期盼在情感漸薄的當代社會裡,透過作品留下一點可供觸發共感的人性精神,這精神的所在,在呂宗燦的繪畫裡表示的是”關係產生的情感羈絆”而家庭關係更是在這情感羈絆裡的核心主題,男人與女人、父母與兒女、三代的傳承,舊識與新知的噓寒問暖,人與人的關係形成緊密相扣的同心圓環,為彼此的生命成長留下彌足珍貴的回憶。

具體物件的表現,在呂宗燦的繪畫裡佔有重要的位置,但他也不像典型的靜物畫家那樣,聚焦在物件的道德寓意,或顯示其文化背景的象徵。物件的存在,是為了在空間中觸發對話的可能,他往往設置一組、至多不超過三組的排列組合,置放在充滿詩意想像的背景中,通過觀者反覆地觀看、沉澱、在回應各自生命歷程中的情感連結,因而受他繪畫柔軟的訴說口吻而感動。

(圖1)〈奧藏萬物-本心〉,油彩 複合材料,105 x 88 x 5 cm,2019

觀看呂宗燦的作品,首先關注到的是,色彩濃淡、清楚與朦朧的兩種特徵間的「過渡狀態」 從他繪畫裡獲得的一種「讀空」經驗,空並非空無,而是在物件與背景、有形與大象交界的曖昧狀態裡,我們得以從虛實的轉換中,讀取弦外之音的訊息 。
間隙裡有氣的流動,透過物與象的間隙,空間的對話、藝術家的覺知對圖像的反覆探問,才能夠通過表象抽離至精神性的探索,

正如身體現象學家-梅洛龐蒂(Merleau-Ponty)在討論畫家及其繪畫作品的關係時所言 :

「眼睛(畫家之眼)觀看世界,看見了世界要做為圖畫所欠缺的東西,看見圖畫要成為自身所欠缺的東西,看見調色盤上為空缺的回應(內在光譜所視的色彩與境界)」(註2)

以整體氛圍思考畫面布局的呂宗燦,色彩帶有整體一致的個人情感徵候,早年以黑底的凝重凸顯親人別離的鬱塞傷感,近年逐漸明朗的清藍與自然光色彩,則預示了走出灰霾的新里程。

(圖2) 相伴一生系列,油彩 複合材料,25 x 25 x 5 cm,2018

當畫面中的物件,脫離了僅為圖式象徵的功能,透過筆觸的摩擦、光線的曳動以及氣息聚散等,化作畫面裡中性的客觀元素呈現(對比於主觀詮釋壟斷的私密性),而這些客觀元素,是從創作者的深層情感催化而出,觀者的感知,在這樣的呼應狀態中,便可能的觸及創作者的情感共鳴,雖然每個人家庭生活的樣貌有異,但在互動過程中產生不言而喻的愛,卻是共有的感念。

呂宗燦的繪畫雖然人物缺席,但物件使用的痕跡,將繪畫透過內在情感的催化,留下對「人味」意境深長的回味。

說呂宗燦的畫裡有一股老靈魂,是說他的作品深處,帶有一股以念舊之情為底蘊的單純時光追憶,那股早期純樸社會,令人永遠懷念的人情味與親情羈絆。

作品情境裡虛實曖昧的交界狀態,是為了透過留有餘地的想像空間,帶領觀者進入精神性的探索,正如中國哲人莊子於《內篇:人間世》所云 : 「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表達以一種豁達平常心的態度看待天地萬物,便能看清處事物,明白深刻的箇中道理,內心也自然舒坦平和。 人生的旅途,是條經時間不斷試煉的綿延道路,近年呂宗燦對創作的材質表現形式,進行一系列的建構再解構,他作品裡的「讀空」是要從老東西、老鄉愁的眷戀語境中提煉新的形式語言表現,但即使形式如何改變,不變的是同一種精神歌詠 — 人與人建立的關係之圓,維繫著珍貴的情感價值。

欄簡之間

(圖3)〈奧藏萬物-善行天下〉,油彩 複合材料,168 x 142 x 3.5 cm,2018

2018的作品,如 :〈奧藏萬物-善行天下 , 2018 〉(圖3)、〈清晨的問候 , 2018 〉(圖4),首次採用新的材料,選取老屋淘汰的舊木框、木拼板與檜木門片為架構。此時期的作品,雖還帶有形象具體的傳統繪畫意味,但繪畫的體質已徹底改變,材料本身的形式語言,如老木頭厚實的溫潤感,檜木散發的沉穩性格與香氣,讓作品除了有畫面裏埋藏的創作者思索,還能帶來材料本身獨特的質地美感。

(圖4)〈清晨的問候〉,油彩 複合材料,177 x 145 x 3.5 cm,2018

繪畫在排列規整的檜木門上,令人聯想到日本屏風繪畫的另一種演繹方式,特別的是檜木片排列中產生的間隙,規律中有錯落,給人一種呼吸而穿透的感覺,也斷開了物件形象的完整輪廓,觀者甚至可以想像,當窗戶推開、門片嘎嘎拉開時,戶外出現的情景,宛如台灣60、70年代的時空光景,加強以追憶為韻的印象式解讀。 檜木片的間隙以及描繪其上的情景,有如道出時過境遷,但情愫返照心間的留影,除了對過往的追憶,更重要的是對於現時現地的生活,仍要保有感覺,仍要以真摯的情感面對生命存在課題的精神。

就像梅洛龐蒂(Merleau-Ponty)開闢的身體現象學,強調身體是感知經驗的永恆前提,非由意識先導肉身,而是與肉身同時作用,並且主張對世界的認識,首先是由這個身體性的知覺,接觸世界的那一個瞬間觸發。 呂宗燦的繪畫裡的形象,親身參與的在場感,即使透過拆解與破形,觀者還是能夠感受他作品裡強烈且具體的現實依託。從兩處著手,首先是採用實際的現成物入畫的表現手法,例如作品〈相伴一生系列 , 2018–19 〉(圖2) 把過往品茶用的磁杯入畫,意表品茶之外還有談笑風生的喜悅。另一方面是透過圖像提示給人的生活經驗,物件在社會裡成為人與人的中介,互動而延伸的情感維繫,如木長椅是早期宅院生活,象徵祖孫同堂、親鄰好友相聚用膳喝茶的物件,帶有濃濃的人情味。

生泥糠土

真正要進入更純粹的繪畫境界,得先要從呂宗燦創作開始採用的糠土、稻殼、生泥等土地材料開始,才標誌他進入了更為隱含而深邃的精神向度。

(圖5)〈奧藏萬物-時間佐茶〉,油彩 複合材料,168 x 106 x 3.5 cm,2019
(圖6)〈奧藏萬物-幸福之門〉,油彩 複合材料,176 x 68 x 3.5 cm,2019

精神探索的「道路」,同是條「稻路」。稻榖,孕育生命的資糧;土地,落地生根而使之化為永續的生命輪迴,

正如基督教《聖經》- 〈約翰福音12:24〉裡一段富饒生命期許的話 : 「一粒麥子如果不落在地裡死去,它仍然是一粒;如果死了,就結出很多子粒來。」

〈奧藏萬物-時間佐茶〉,2019 (局部)

呂宗燦作品〈奧藏萬物-本心, 2019〉(圖1)、〈奧藏萬物-時間佐茶, 2019〉(圖5)、〈奧藏萬物-幸福之門, 2019〉(圖6) 畫面裡粗糙的有機質地,直接的表現了材質本身的易朽性與變易性,但卻因此更能凸顯生命可貴性隱喻。

人規避不了的悲歡離合與生老病死,是課題也是旅程,我們或許能夠體悟到,無限的生命,建立在有限的質料上。正是因為質料(身體、有形之物)的有限與非永恆,這種變動性創造的空間游移彈性,才使得追求永恆的精神得以可能,人的精神,便永遠處在通往無限生命的路途上。 泥土(塵土)與失去生命的稻殼,透過滲透表皮,看到蘊含其上的生命軌跡,

另一表現面向的作品,如〈相伴一生系列 , 2018–19 〉(圖2) 則以厚實的泥底砌於木板上,產生高反差的視覺趣味,有時劃開縫隙,讓人瞥見牆中的別有洞天,有時則真的以木板相接形成更強烈的空間光影變化。當畫面描繪的具體形象越來越少,甚至只剩一抹色光流域與幾只小茶杯,一個空間轉換到另一個空間,帶給觀者更多「讀空」的想像空間。

由此便能理解到呂宗燦在選擇檜木門片、木椅及瓷杯時,材料本身所透析的是同一種精神刻度,是經歲月風霜洗禮及時光的冷落後,藝術創作者,透過惜物若睹思念人;惜物同惜人的真摯情感,帶領觀者進入物外之心的精神境地。

對大地而言,生命的朽滅即是奉獻,朽滅方才迎來心的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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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著,鄢定嘉 譯,《雕刻時光》,漫遊者文化出版,2017,頁31。

註2 梅洛.龐蒂(Merleau-Ponty)著,龔卓軍 譯,《眼與心》,典藏藝術家庭,2007,頁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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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Art Critic Hu Jungyi 胡鐘尹

自由撰稿人 藝評人 hujungyi1990@ gmail.com 慣常以情境式書寫的人文關懷,回溯藝術個體之獨特內外在經驗,闡發其藝 術創作形式與心理內蘊的轉換,更以一種類精神分析的態度,帶領觀者進入藝術家的內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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