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評論:【 黨若洪 作品中的「繪畫困惑」與「恍惚之真」 】
2023/05/21
藝術家Artist : 黨若洪 Tang Jo-Hung
藝術評論 Art critic : 胡鐘尹 Hu Jungyi
繪畫的困惑
欣賞黨若洪的作品,也許有時會令人感到「困惑」?
這種「困惑」是視覺的擾動,是繪畫內部的翻攪,同時也是繪畫圖像(icono)與印象(impression)的圖地反轉(negative space),是觀者佇立黨若洪繪畫面前,產生:看什麼? ( What We See?) 與 感受到甚麼? (how do you feeling ? ) 的一種對應關係的鬆動與重新消溶。
18世紀德國觀念論哲學家_康德(Immanuel Kant) 的《純粹理性批判》,開篇〈先驗感性論〉及後續的論述皆提到:人類認識活動必然先以感官經驗為基礎,而當認識的事物還未能被我們具體認識,且納入知識與認識範疇之中的東西,稱為「雜多」(manifold)表象,它具有複多、無序、暫無法化約與不被概念統合的狀態。這種「雜多」在認識論 (epistemology) 的哲學語境中,往往被表示為一種原質性、素樸的材料特性,是不清晰的一團未被分化的原始表象。可這種未被分化的「雜多」卻具有一種潛能未被探索盡、未被開發完全的暗示,縱使在前認識階段,它無法被認識、無法被人以語言為基礎的認識結構所捕獲,它卻可能在繪畫創作的境域上,給予創作者面對繪畫開闊的想像空間,觀看過程的無限的呈顯(present)與「可能性」(possibility)觸發。
觀看黨若洪的繪畫,總給人一種「半夢半醒」的感受,這種介於意識清醒與恍惚的中介狀態,也形成他圖像質地的迷人之處,"猶如一場夢"並不足以切實描述他繪畫要呈顯於繪畫境遇時的豐富性。
貼切的狀態應是一種「清醒之夢」也就是主觀意識有意識地逃離「主觀意識的掌控。」逕入「夢囈」一般的自我出逃,自我出逃帶來過往主觀意識屏障掉的未知與生野,或者當是面對現實世界,社會生活那模式化與框架化的慣性模式的內在反叛。
自我的出逃意識與社會框架的繪畫反思,形成黨若洪創作中生成"半夢半醒"狀態的做夢基礎,不如說「夢」與「逃」在這一個意義上來看,既如正反手的覆蓋。當然這種面對社會日常慣性的"反叛"是以一種隱身的詼諧去保持清醒,保有藝術家面對問題的繪畫發語。
而黨若洪繪畫中的「夢」,更像是一個想像的疆域,一個界限、一個園地、以及安全的庇護所,提供給醒著的人,當他甦醒起身時,能有一個站穩的位子。
因此當觀者想要從黨若洪的圖像中,獲知”他想表達什麼?”這種渴求往往會先經由黨若洪運用的繪畫情境語法,面臨「解讀的困惑」,但這確實可視為一種他為觀者開啟的"機遇"。當然,這也是觀者觀看這種”類具像”繪畫時產生的一種自然預期,這種預期首先在黨若洪的繪畫直觀中不被滿足,但是卻轉而進入那更開放性,更具有豐富體驗的繪畫內裏世界中。
他引領觀者,首先進入具象的圖像暗示,接著他在畫面上拆解了形象,使人物與造型從邊緣與肚子中間開始消溶,暗示著目光,進入以意識流動,知覺穿越與繪畫本體世界。
這個「清醒之夢」的世界,是以經驗的現實基礎,在繪畫中建立了敘事語言後,它就停止了訴說,放著它自由生長、蔓衍,甚至斷裂,感受到一種繪畫圖像的自我解構與消溶的作用。在黨若洪的歷年個展發表中,從展覽題旨上來看,我們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他對於他的繪畫,仍然在意要有一個最低限度的形象界限,來產生形變的基礎。
例如在過往的創作中,他曾帶入:【自我.犬 ,2004-5,2007】、【自我的重塑,2009,2011】、【旅程的終點一尊貴的搏鬥,2014】、【帽子‧馬靴‧條紋褲–旅行三件,2018】、【老男.雜匯.小神仙,2019】、【敘事曲,2021】、【『高枕無憂的你』黨若洪個展 / 從瘟疫到戰爭:關於災厄如慶典的一魚兩吃,2022】、【Sun Ball — 幫助植物生長,2023】 等,在這數年的實踐與繪畫探索中,我們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自我、旅程、象徵,是他始終關懷的創作方向。
這些出現在展題與圖像題旨中的物件與關鍵字,充滿著象徵帶來的想像力轉換。黨若洪繪畫圖像裡浮現的「夢」,我們也可以想像成,我們感受這個世界,當我們閉上眼,沉睡入神,以無意識與暫存記憶重新理解它們,我們再度重新睜開眼時,在我們眼前召喚的,是一個沒有主觀判定與分別的整全世界。
探索繪畫本質的創作,若還要訴諸圖像與形象的表達,「夢」凸顯的「疆域」,譬如可供感知探索的「地界」。「夢」提供地界翻轉的可能,以「界」的範圍,帶領我們看到主觀之外的夢,它們不會是被寫定的、被固定下來的故事設計,而是始終在「敘事」中…
恍惚之真
在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著作中《眼與心》(L’Eil et l’esprit) 談到:「畫家在作畫時,就是實踐一種視覺的魔法理論。畫家要不就承認他眼前之物變成他的一部分。(…) 否則就必須承認精神自眼睛出竅而在可見之物間遊走,因為畫家從不間斷地向事物調準其洞察能力。」¹
梅洛.龐蒂在知覺現象學中給出的豐富養份,那精神自眼睛「出竅」、在可見之物間「遊走」的狀態,精妙的描繪了繪畫表層與內裏,可見與不可見的關係同一性,同樣也是解讀黨若洪繪畫的「恍惚之真」的重要關鍵。
並且他也提到,「知覺的世界」中呈顯示事物,以及被我們所感知的方式,恰恰不是「科學的世界」那種力求客觀精確、可量化分析與可充分被科學檢證的狀態,知覺裡呈顯的事物,通常是相對的、主觀性的、不精確而保有鬆散性的特徵。這樣一種特徵,對於繪畫本身的生命力而言,也是絕佳的狀態。
在黨若洪的繪畫圖像中,往往我們先是看到了一種猶若要描繪成一個故事的情境空間,許多的物件,似乎想要以一種象徵的語法飛撲到畫面中,但最後又經由繪畫動勢產生的線條與顏料的擾動,如驚弓之鳥一般,潛遁進他勾勒畫面中的深水區。
我們會感到在他的濕潤油彩顏料,滑過纖維板光滑的表面,似雲一般的線條,宛如生長的意識支流,而圖像是依著這種意識線條的「伴遊」最後在繪畫的內在探索動態停止時,圖像成全了它自己。
也就是,我們彷彿可以聽到黨若洪作品中的圖像,正呼喚著:「我不要我所說的話成真!」、「也不要讓我所做的夢成真!」把無限開放的夢,視為「繪畫的真實」的探索路徑,這種「困惑」在觀者的目光與黨若洪面對圖像時產生的「猶疑」,有一種一語雙關式的共同經歷。同樣也是經歷繪畫創作者內心問的:還畫什麼?這一永恆叩問的必經過程。
另一方面,這種「繪畫的困惑」在對他作品的解讀而言,可說是一種特殊的優點。
這種「困惑」將會驅使觀看進入「恍惚之真」的層次,也就是當理智的意識降低後,感性的意識透過充滿生猛與靈動性的筆意與心眼,一方面拋射了個體生命的原始之欲,另一方面意識到整體會產生另一種張力,將繪畫的意識拉回理智的自覺。
從局部來看,黨若洪的繪畫總有一種在一個局部色面上,產生內部擾動的態勢,也像是宛如人類腦中意識的”三千米煩惱絲”,當它現身於繪畫所面臨的現實情境中時,經過黨若洪退後觀看,與之產生對質的過程。
那繪畫筆觸宛如解謎之手,要順著”三千米煩惱絲”的現象表徵、意識的拋射路徑,再度回返自我的歸途,那在夢囈(說夢話)般的語境裡的,繪畫澄清。
作為探索繪畫潛力與內在力量的黨若洪的「繪畫的困惑」是一種積極且有意義的”困惑”,它代表著,藝術家認知到圖像遠遠不及繪畫本身的豐富性,與在其本質上應具有的有機性(organic)與活性(active),不斷的趨近繪畫本質的認識,是通過「知覺」(perception)出發的探尋之旅。
面對「繪畫的真實」到底是什麼?這個問題若是重要的,也就是黨若洪的繪畫之所以產生「繪畫的困惑」對應著「繪畫的真實」在提問過程中,圖像不去意圖引導觀者走向「圖」的內容表層,而是更多是希望牽引觀者的視覺走向「像」(形象、輪廓、指稱)的解放。也因此產生一種他面對這個問題的誠懇態度。
繪畫充滿了生機與自我重塑的可能性,一種圖像為夢繪畫為體的狀態。
「恍惚之真」是現實形象的晃動、是閒暇之雅的意識神遊,會是在煙幕瀰漫的飄渺之域裡,那隱隱發光的手中燭,是畫家既豐盛又敏感的孤獨,是面對世間荒誕還能淡然微笑的寬容。也許同樣也是那無需指認對象的無言贊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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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覽資訊 】
【 Sun Ball — 幫助植物生長】黨若洪 個展
弎畫廊 San Gallery
展期|2023.05.06(六) ~ 2023.06.10(六)
藝術家| 黨若洪
地點|台南市中西區忠義路二段186號
畫廊網站 |https://www.san-gallery.com.tw/?v=3d9975706be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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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引用至:梅洛.龐蒂 《眼與心》 Maurice Merleay-Ponty , “Eye and Mind”, trans. Carleton Dallery , in The Primacy of Perception , p. 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