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評論:【記憶的陰刻】 — 讀 似即若離 紀凱淵個展

2022/08/10

藝術家Artist : 紀凱淵 Chi Kai — Yuan

藝術評論 Art critic : 胡鐘尹 Hu Jungyi

絕對空間 Absolute Space for the Arts_【 讀 似即若離 紀凱淵個展 】 展出現場 _ 圖片來源: 絕對空間

若以「陰刻」與「陽刻」的這一組版畫技法概念,來對應紀凱淵「乞龜」系列作品探討集體「記憶」與個人「回憶」連接的途徑,那個面對無限消逝的遠方凝視之所,維繫彼此關係的正是「遺忘」與「迴返」的雙關。

回顧2020國美館【禽獸不如 — 台灣美術雙年展】紀凱淵展出的〈米糕龜〉雙頻道錄像作品,錄像的內涵為他開始著手這個系列作品時,每年元宵節與兩位糕點師傅一同製作米龜,像是儀式與例行勞動般的過程,試想運用身體記憶這項「技藝」。從【禽獸不如】紀凱淵這個階段的作品狀態來看,除有挪移自2017北美館個展的經典作品表現,但關鍵仍在於重申,「米龜」本身牽勾出閩南民間習俗,到後來在澎湖深化發展的這種文化,與自身文化記憶的親緣性,一種傳統習俗與飲食文化的逐漸消逝代表著的記憶消逝。

絕對空間 Absolute Space for the Arts_【 讀 似即若離 紀凱淵個展 】 展出現場 _ 圖片來源: 絕對空間

當然以2017年北美館的【紀凱淵-2017紀紐約個展】及【禽獸不如】這兩個例子來看,這幾組作品中間,比較讓人在意的,仍是藝術家較聚焦於「物件」的觀看視角,當然也有透過實物與米龜製作錄像中裡,龜身身上帶上的旗幟,具有祈福與國泰民安等的背景意識探討,指涉一個關於集體記憶與族群文化的勾勒。但其中的文化、習俗、人物、技藝,主要還是透過「米龜」這一關鍵物件,將人、藝術與之動態互動狀態哩,看見若將其凝鍊成一個具體的記憶召喚場,是否有可能?

由此物件的視角,參照著看2020台南_海馬迴 光畫館的個展【72海哩】以及2022絕對空間的【似即若離】,則可視為將敘事線及與「文化習俗背景」與「物件」的語境轉向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的游渡狀態,也就是藝術家提出的歷程三段式:島嶼 -> 海洋 -> 原鄉,其實是一種自我回返與外化,透過主體交互認識產生的過程。龜之所以能其是,乃在於其身雕繪的陰刻,亦對照於島嶼之民實踐的生活痕跡。

時光趁虛而入,藉機向它吐上一層灰燼,灰燼是善於遺忘的遮光掌,而掌下蓋住了現代生活一個個陌異化的功能化物件,我們管它叫做可供交換、買得到的滿足,那些能夠讓我們擁有的比從前更多、更大,卻讓身體記憶,更加陌生化的純粹物件。 我們善於在記憶中遺忘,遺忘是陰刻,每遺忘了一次便是再次拋像未來回憶的召喚…

【禽獸不如 — 台灣美術雙年展】 展出作品 圖片來源 : 胡鐘尹 攝

若藉文化記憶論者阿斯曼(Aleida Assmann)談論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威廉.華斯華茲(William Wordsworth)他的文學與詩歌創作的狀態,來觀照紀凱淵「乞龜」系列創作起點,便可看出他透過田調開展的自我認同與還鄉,自我的位置,兩者對應產生的思考。

阿斯曼指出「華斯華茲文學中的自主性,是把個人身份的建立作為他史詩(詩歌)創作的目標。並且回憶首先意味著”反思性”是『在時間的河流中的自我觀察』回望自己,自我的分裂,化身為雙重的自我。 自我分裂成了一個回憶的和一個被回憶的自我。因為人們如果不在自我之中感到一種距離的話,就無法把過去的事情喚回。」

對紀凱淵來講〈米糕龜〉「這組作品對我而言,是一段關係的展開,同時也是藝術上回望自身的第一步。」(1)

或許紀凱淵來講一段關係的展開,總是從一個自我的對應關係展開,這個自我面對過去與未來的立體圖像,便在一個意義上是在一種動態的海波向前遞推又向後捲回的過程。或許某種難以廓清的朦朧狀態才是記憶最「內在性的清晰」,也是凸顯記憶的”技藝性”展現的方式,它總看似歪偏,卻正射靶心。

而有趣的是,若我們仍回到紀凱淵作品中「龜」的主體來看,龜甲的高端隆起,象徵了島嶼的山脊,一個作為祈福念想的物件,同樣也透過凝視將其化為海面漂浮的島嶼,一個四周環洋的浮陸,它永遠的靜候在彼端,等候記憶的召回,那個「島嶼」甚至是不存在的,宛如心中永遠的「他方」,對於他方的遙想與期待,如呼應著「乞龜」三擲聖筊後取回的米龜賜福,關於獲得新的一年的庇佑與加持,透過意識創造的兩端:「祈願」與「還願」,當一個人透過將自己置身於這兩端之間的狀態,建立某種締結關係,游渡便開啟了! 由島嶼迎向邊際的嘗試,便在海濤的波動前遞旅程中,迎向那一個不可預見的消失點。而哪個消失點,卻很有可能,卻是分殊同體的自我影射。

絕對空間 Absolute Space for the Arts_【 讀 似即若離 紀凱淵個展 】 展出現場 _ 圖片來源: 絕對空間

本次絕對空間展出的作品主要分為裝置物件及錄像影像,兩個部分,在裝置物件的呈現方式上,紀凱淵採用一種獨特的質地表達物件所帶出的記憶印象。他運用多帖關於國旗、圖案,習俗紀錄影像的乞龜,經由一種中高明度低彩度、黑白的影像,成為漂浮之物。 而「覆蓋」依著凸顯出的距離與間接狀態,加深了曖昧與朦朧的若有似無。透明紗巾,作為主要傳達記憶的朦朧性特徵,它細緻、半透明特質,讓記憶影像與符碼戳記,宛如被洗過的回憶之姿,輕輕的覆蓋在有點陌生的物體上。

另一面牆上的小相片,是紀凱淵在一回到澎湖進行田野調查察知到的一冊老相簿,一本米糕師傅分享介於民國75 ~ 77年(1986 ~ 1988)的老相簿,紀錄了當時元宵節情景,使他驚覺使此景正如他3歲曾有過的兒時生活記憶。時過境遷,如今這種眾人歸鄉齊力透過傳承技藝,成就的文化風景已逐不復見,逐漸佚失,不免令他傷感惆悵。

而在錄像作品的表現,紀凱淵則以一個個空拍的黑白長鏡頭運鏡,從遠方俯瞰這座澎湖島嶼,以某一種有點陌生的感受,貼近源自他生命經驗這又近又遠的原鄉。

【紀凱淵-2017紀紐約個展】展出作品,圖片來源:台北市立美術館 https://www.facebook.com/taipeifineartsmuseum/posts/1233643963416272/ 瀏覽日期:2022/08/05

緩緩地前進、緩緩的飄動,在空中的同時,亦像是在海上。

一段關於自身兒時的記憶之旅,竟如陰刻金石,叫它的在鑿凹之處,看到時光走刻的路徑:島嶼 — 海洋 — 原鄉,糯米砌成的祥獸,以微觀的尺度從「島嶼性」反照「島嶼人」的相應關係,紀凱淵以此描述一種遷移經驗的載浮飄蕩,總會由充滿細節與表情的黑夜,轉為陽刻突起之物,作為物件晃過眼前那個 — 晝的拖曳光景。

文化記憶,若需要某種「技藝」來凝聚深層的內涵,使人對文化記憶能維繫於具體之物,但重點卻不是在於,使這個物成為標誌性的紀念符號,而是因它相映照外緣的場所、時刻、人與會人匯聚在某一共同時刻的安歇。

在這個過程中,紀凱淵在【似即若離】返回他個人的視角,拉遠的長鏡頭對島嶼的空拍、打檔摩托車乘載的小米龜,浮船上的米龜….即使畫面看來寂寥沒有人影,它們仍以一種暗示的方式表徵「此曾在」的曾有人過之境。

在視覺意象上,乍看似要讓這些他欲召喚的記憶之物,被以一種覆蓋的姿態,成為海平面之下的未知、不可見之物。可恰好因為這一種使其曖昧與置身他方的方法,反而讓「記憶」與「回憶」創造一個可供連結的路徑,創造一個能以「想像」搭起的橋樑。

可以看到,這個「他方」終究會透過這個路徑的返迴,讓「陰刻」在細溝裡的游渡,經由遺忘的起手式,扣回回憶對應空間關係的自我感知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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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紀凱淵 , 【禽獸不如 — 台灣美術雙年展】展出的〈米糕龜〉創作論述

https://taiwanbiennial.ntmofa.gov.tw/index.php?page=artist03 ,瀏覽日期2022/8/5

註2 阿萊達.阿斯曼 (Aleida Assmann) 著, 潘璐 譯 , 《回憶空間 — 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6, 頁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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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Art Critic Hu Jungyi 胡鐘尹

自由撰稿人 藝評人 hujungyi1990@ gmail.com 慣常以情境式書寫的人文關懷,回溯藝術個體之獨特內外在經驗,闡發其藝 術創作形式與心理內蘊的轉換,更以一種類精神分析的態度,帶領觀者進入藝術家的內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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